赵槐阴打开自家院门,一只手拎着付南生刚从酒肆里买来的桃花酿,哼着小曲向对门邻居家走去。
住在对面的是一位盲琴师,十多年前搬来这里。约莫是年纪大了,不太喜欢与旁人打交道,也不常出来走动,唯一的乐趣便是抚弄他那张断了两根弦的旧琴。
虽是人老琴旧,可弹出来的曲子真是好听到没话说。也不知道盲琴师以前是不是什么名家或官商大族供养的乐师,这么好的手艺,现在竟落魄到如此地步,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,只能一个人在这破旧小巷里慢慢等死。
其实镇子上的有钱人家大部分都来请过他,可奈何老人架子太大,连董家的面子都不肯给,不然哪儿还用住在这小小的八角巷里头。
吊儿郎当的少年郎走到门口,伸出手去推门,当他摸到木门的时候又忽然改了主意,反手在门上叩了叩。门里面立马传出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,“进来吧,门没拴。”
赵槐阴推门而入。
盲琴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,正在调试他那张放在木桌上的旧琴。赵槐阴进来之后,毫不客气的往盲琴师对面一坐,酒坛子往桌上一搁,笑道:“有碗吗?”
盲琴师低着头兀自摆弄琴弦,说道:“屋里头放着呢。”
赵槐阴起身走进破旧的的泥坯房里,出来时手里便多了两只有缺口的瓷碗。他坐在桌旁,伸手打开酒坛的坛封,把两只瓷碗都倒满,又把其中一只推到盲琴师的旧琴边上,然后说道:“老先生琴技不错啊,不知师从何方,以前在哪里高就?圈儿里头可有名号?”
瞎了两只眼睛的老人头都没抬,丝毫不加理睬。
少年读书人不以为意,手臂撑着脑袋自顾自说道:“我这也不是第一次找你了,以前吧,那是实在闲着没事干,这次呢,是真的有事找你。”
说罢喝了一小口酒,咂咂嘴,又瞅着桌上的旧琴继续说道:“我也不跟以前一样绕弯子了,实话告诉你吧,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什么一般人,毕竟咱们搬到这儿的时间差不多,我的身世……肯定不凡,你又这么鹤立鸡群,就差在自己脸上刻着‘世外高人’四个大字了。”
说到这儿,少年读书人忽然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,把上半身往对面探去,很认真地说道:“这么跟你说吧,相信你也明白,我呢,以后肯定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,只要这次你肯想法子帮我,虚的咱不提……”赵槐阴点了点那旧琴,“就这琴弦,我肯定能把缺的那两根给你补齐喽,什么天蚕丝啊、黑蛟筋啊随便你挑,怎么样,划不划算?”
听了这话,老人停下手上的动作,缓缓抬起头来,两只深陷的空洞眼窝直勾勾对着赵槐阴,开口道:“去去去,小孩子不去好好读书,跑这儿来找我老头子寻开心呢啊?”
赵槐阴耐着性子温声说道:“我知道你们肯定有规矩,可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再说了,这规矩难道不是为我定的?”
倒是挺相信自己的身世不凡。
盲琴师讥笑道:“那我是不是还得喊你一声少爷啊?要不你把那什么天蚕丝黑蛟筋先掏出来?只要你能先掏出来一件,甭管什么事,我肯定给你办妥喽。”
少年呆若木鸡。
老人低头不再理他,继续摆弄琴弦。
到底还是个孩子,只会胡言乱语罢了。在这么个平安镇里待了十几年,从未离开过,从那些圣贤书里读到的大道理不少,可一说到见识阅历,他又懂什么?老人确实不是什么一般人,在家乡那边,老人辈分奇高,名头极大,一手浩渺琴技出神入化,百家独有,称一声老神仙绝不为过。因此他如何听不出少年所说的天蚕丝黑蛟筋,仅仅是少年随口胡诌的?至于把那把旧琴的琴弦补齐一事,更是异想天开。说白了,这个身份确实不凡的少年,只是在信口开河罢了。
赵槐阴把手往桌上一拍,悻然嚷道:“哎哎哎,你怎么还不认了?都说了我早就知道真相了,你就别再装了成不。以前不跟你挑明那是想照着剧本来,等着你去主动找我,可老子今年都他娘十七了,也没见你找过我一次,你说你好歹先给个绝世无敌秘籍什么的也行啊,这么多年了你连个屁都没放,现在老子未来媳妇都快没了,你还是继续冷眼旁观?请你帮个忙就这么难?”
盲琴师挥了挥手,淡淡说道:“门在那边,赶紧滚,老头子我伺候不了你这小祖宗。”
赵槐阴气得牙痒痒,往地上吐了口唾沫,狠狠道:“行,你狠!你等着,等祖宗我发达了,看我整不死你!”说罢转身欲走。
老人突然说道:“等等。”
少年立马回身坐下。
老人头也不抬,继续说道:“人可以走,酒留下,我还没喝过呢。”
赵槐阴愤然,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。他拍了拍胸口,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一下心情,又瞪着眼说道:“行,你死活不认识吧,不认好啊,那我就等着,我还就不信了。她的事我自己想办法,就算她真嫁人了,大不了我以后再抢回来。咱就这样耗着,我看你什么时候后悔。”
说完这些,少年郎起身离开,这次是真的要走,连头都没回。
盲琴师说道,“把门带上。”
门口传来“不听不听,王八念经”的碎碎念。
等到赵槐阴进入自家院门后,老人一拂袖,两扇破旧木门便自行合拢,一丝声音都未曾发出。
白发苍苍的盲琴师抚着跟了他好些年的旧琴,沉默许久,低声叹息道:“大志藏市井是好事,可也怕经不起消磨啊。”
料峭春风瑟瑟而来,双目失明好些年的老人拿起酒碗,向地面横洒而尽,颤声说道:“小姐,这是孩子送来的酒,你好好尝尝。”复又把手放在琴上。
曲调哀婉的琴声响起,如幽咽不停。
两行清泪一流,老人思往事,伤断肠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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鲜有人烟的深山里,一座山麓破庙孤身而立,庙里曾经供奉的是此地的土地爷,如今香火却早已断绝。神台上一尊泥塑神像,面目模糊,辨认不清。泥像左手捏诀,右手在身侧虚握,手持之物消失大半,只剩一截短柄,不知原为何物。
泥像前围坐着一伙走了很久山路的人,风尘仆仆,各自有伤,却还是有说有笑。地上摆着酒壶和干粮,只等吃饱喝足,歇息片刻后便要继续赶路。
正对大门的是一个中年壮汉,腮络胡子爬满了大半张脸,他拍了拍盘着的双腿,对着其余人说道:“这次劫了那小娃娃不成,你我兄弟几人也不必丧气,走了这大半个月的路程,量她就是有些师门长辈也找不到咱们。等离了西夏,到那廖谷国找到我那老朋友,大家从头做起,三年后又是一条条好汉!”说罢拿起脚边酒壶喝了一大口,酒水溢出嘴角,撒的胡子上到处都是。
对面一个脸上有块刀疤的黝黑男子开口叹道:“大哥这话说的倒是不错,可兄弟们还是不甘心啊。那小女娃生的那么讨喜,小小年纪就身怀重宝,一看就是神仙子弟。本想着捞一票大的,可没想到居然让她跑了,还连累老六他们……可惜可惜,那小女娃白白嫩嫩的,就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个什么滋味儿……”
旁边一个妖娆妇人白了男子一眼,说道:“你个见了小娘皮就走不动道的,那小家伙才多大?毛都没长齐呢,你就起了这等心思,是不是老娘晚上喂不饱你了?”
男人嘿嘿一声,众人哄堂大笑。
他们原本总共兄弟九人,再加上那刀疤男子的婆娘,都是汶水县附近的匪人,以打家劫舍的行当作为营生。人数虽然不多,但个个都是江湖上的练家子,为首的是那满脸胡子的中年壮汉,如今已是一位三境武夫,足以在汶水县这样的小地方逞凶了。
大概二十多天前,他们在一处城里碰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,白衣素面,好看的紧。若只是这样也没什么,可后来却发现小姑娘买东西的时候从来都是从袖子里拿银子,买了东西又往袖口一塞,那袖筒也不鼓囊,不管塞多少东西都没有丝毫变化,看得旁人啧啧称奇。
中年壮汉从过军,好歹是个见过世面的,一看就知道是那神仙手段,又跟了许久,发现小姑娘竟是孤身一人,于是便心生歹意。在小姑娘出城后,几人便一齐出手,想将小姑娘当场伏杀,兄弟几人再分了财宝,算是大赚一笔。可没想到汶水十匪横行数年无忌,却在一个俏脸小姑娘手上栽了个大跟头。
那小女娃年纪不大,长得也水灵,下手却挺狠辣,仙家法宝更是层出不穷。经此一役,汶水十匪损失四人,其余人也或轻伤或重伤。不过小姑娘也挨了多髯壮汉一刀,三境武夫放开胆魄的全力一击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小姑娘肩膀挨了一记,那件似乎也是法宝的衣物撕开了一个大口子,鲜血直流不断。差点被一刀劈断肩胛骨不说,残余的横练刀罡更是绞入皮肉,肆意不止。
最后小姑娘心知不敌,把手伸入袖中,飞快捻出一张金色符篆,手指一搓,整个人便消失不见,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。而最让人心惊胆战的,还是那小姑娘消失前撂下的一句看似小孩子赌气的玩笑话。
你们等着,我让我家里人来一趟,一定好好收拾收拾你们。
旁人听起来可能觉得好笑,但落在当事人耳朵里,那可就是天打雷劈了。他们虽然没有接触过修仙之人的事情,但想来应该与凡人江湖差不了多少,没见过神仙抱团,总见过江湖门派与武学世家吧。那些名门正派最是可恶,打了小的来了大的,打了大的又来了老的,而且常常就只仗着一个人多势众,美其名曰“为民除害”。向汶水十匪这样的恶人才不会去管同道中人的死活,毕竟江湖上生存不易,死道友不死贫道嘛。再说了,只要不整体打压,少个抢饭碗的,谁不偷着乐?
那么,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他们都险些应付不过来,要换成她的师门或家门长辈呢?汶水十匪整天在刀尖上求生,虽然悍不畏死,但也绝不想白白送死。明知前面是个大火坑,还傻乎乎把自己绑结实了往里头跳,这不是送死是什么?
于是这才有了几人日夜不停地疲于赶路,而且为了保险起见,他们还专挑深山小道行走,如非必要绝不进入沿途郡城,以免留下行踪痕迹。如此一来只要到达毗邻西夏的廖谷国,找到多髯壮汉那所谓的老朋友,让他帮着安顿下来,隐藏身份,等过个几年时间再露头,自然就安全了。
众人说笑之际,多髯壮汉忽然直起身子,看向庙门口。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佩剑汉子,一身黑衣,剑眉朗目。汉子进入庙中之后,先是四顾打量了一番,然后不待庙中几人开口说话,便笑道:“各位好啊,这些天来赶路辛苦了吧,之前我有事耽搁才不曾早些来寻各位,让你们白跑了这么多远的路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听了这话,众人哪里还有不明白此人是谁的道理,一个个绷紧了身子,不敢有丝毫大意。领头的多髯壮汉用手势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,拎起大刀站起身来,倒提着刀柄抱拳说道:“这位仙师,既然您找过来了,那我就有话直说了,先前劫那小姑娘是我们做的不对,我徐某人在此向您赔礼道歉了,您想要我们怎么赔偿,尽管说,只要我们做得到,就绝不会含糊。”
佩剑汉子没吭声,朝着那个妖娆妇人招了招手,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之下,有一个白色小人儿从妇人发髻中艰难爬了出来,直接跳到了地面上,却摔了个七荤八素。白色小人站起来甩了甩脑袋,直接向汉子那边跑去。等到了跟前,又从汉子的靴子往上爬,最后钻进了汉子的头发里,消失不见。
佩剑汉子望向脸色各有异同的众人,解释道:“一点小手段,各位不必在意,不然想找到你们还真不容易。”
山上修士的手段对于山下凡人来说,永远是无法想象的,修士境界越高,玄术法门便越是玄妙奇异,超乎想象。这也是众多修士要迫切登山,唯恐慢人一步的原因,实在是山上风景,越是高处便越是精彩,引人注目。像这白色小人,不过是佩剑汉子师门中的一个标记寻人的的小法术,正是他那侄女,也就是多髯壮汉口中的小姑娘在靠着一张方寸符篆逃离时留下的,有些类似于道家用来寻人的挑灯符,普通人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,但落在汉子眼里,却是如黑夜中的一抹璀璨灯火一样显眼,想不看见都难。
多髯壮汉沉声道:“请仙师给个痛快话。”
佩剑汉子故作叹气状,说道:“就凭你刚刚那两句话,我就觉得你挺合我胃口的,要是别的什么事也就算了,说不定咱们两个还能坐下来喝杯酒。可那小祖宗记仇的很,我要是不把你们的人头收齐活了带到她眼前,这耳根子至少得有几个月不清净。”
多髯壮汉惨笑。
都说他们这些山林悍匪狠辣无情,视人命如草菅,那这些修道神仙又算什么?
既然事已至此,也没什么好说的了,是死是活,还是只能靠自己。多髯壮汉一咬牙,就要准备动手,反正横竖都是一刀,跟个龟孙子卵蛋一样怂算怎么回事,还不如跟对方拼了。其余几人早有默契,也纷纷拿起武器。
佩剑汉子似乎觉得很有趣,笑眯起一双眼睛,拇指推剑出鞘寸许。
庙内剑光一闪。
人头尽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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